不拜林夕了,改拜黄伟文(二)
在谈黄伟文之前,需要再弄明白些为什么我认为林夕写得好。把这些判断断的原则厘清了,才更能说明黄伟文。首先,不一定每首歌都得是文学巨著,一首歌自有它自己的位子和受众,《好嗨哟》这类东西没有问题,唱着听着高兴就好,不必讲究什么艺术层次。要说明白为什么好,就要举一些相对“不那么好”的例子作比较。在你继续读下去以前,请注意我刚说过每首歌有它自己的存在价值,我未必是在贬低作品的整体。
有一首曾经火红的歌叫《情非得已》,这首歌走红我希望是因为曲子、因为庾澄庆、因为偶像剧《流星花园》,而不是因为大多数人以为歌词好。先看前两句“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迷人的眼睛/在我脑海里/你的身影/挥散不去”,用了很多字来说明“想念”,用的是抽象的形容词“难忘”、“迷人”,怎么个难忘、迷人?说不清楚也没什么创新。
高手怎么写迷人的眼睛?前面谈过了林夕的《身外情》:“带不走装饰你瞳孔的星”,注意这区区十字中的“装饰”两字,暗示了星星是为眼睛而存在的,不过是陪衬,对歌中主角来说那人远比漫天星空还要美丽。高手怎么写难忘?比如“人离开了 却散落四周”;又比如罗大佑:“黑漆漆的孤枕边是你的温柔/醒来时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有情景、有时空变化。姚谦的《味道》说:“我想念你的吻/和手指淡淡烟草味道/记忆中曾被爱的味道”,把气味和爱情的记忆串联一块,更是难忘。讲到这里,应该懂得优劣之别了。
这里还有一个关于文字“浓度”的概念,《情非得已》整首歌说了什么?用了大约百字说喜欢你、想念你、想靠近又不敢、不知道能给你什么,repeat,十分灌水。内容全是歌(作)者内心抽象的独白,你看不到角色之间发生何事。以上其他例子中,有“孤枕”、有“烟草”,都给听者想象的提示。要怎么说想爱不敢爱?看黄伟文的《大开眼戒》吧!下一篇会谈到他如何用夸张的手法,在歌中自比为自卑的怪物。
至于“情非得已”这成语啊,是“被逼、非自愿”的意思,用在这里合适吗?这又让我联想起李茂山的《最后的选择》,他悲情地唱:“爱你是我这一生最后的选择/我已没有别的路可走”,叫我从中学笑到现在。怎么了?你搞大了黑帮大佬独生女的肚子,他用枪指着你逼你结婚吗?
我记得伊能静在某次综艺节目中谈起庾澄庆,开玩笑说庾澄庆曾经很忧郁的问,不明白为什么《情非得已》那么受欢迎。我窃想如果庾澄庆若对歌有要求、对歌迷有期望,忧郁是应该的。但这一切重要吗?歌曲大红大卖,歌迷喜欢,它就在史上占一席位。我无法否定它,只是从文字的角度来分析。和《情非得已》一样,《老鼠爱大米》、《小薇》等都内容匮乏,文字平平。“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作小薇”也是灌水,“小薇”二字已足以暗示主角的性别和年龄,明写出来,反而肉麻得像恋童癖主题曲。现实中,大多听众重旋律,对文字不挑剔,也许正因平平无奇才有机会流行起来。
要说歌词浓度,没几个人能超越罗大佑。《滚滚红尘》首二句:“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用了工整的排比,不只在说两位主角过去的心态状况,也暗示了现在的转变。他的《亚细亚的孤儿》用颜色作暗示,用对比以达强调之效:“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像“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这样的歌词,听者已不必追究作者原来的创作动机,无论用于哪个受迫害的民族都能唱出眼泪。
商业歌曲毕竟还是商品,总要有人买单才行,因此创作人总要对市场妥协一些些。张大春为周华健写《泼墨》,内容当真浓如墨汁:
“周文汉武 俱尘土 洛阳花 章台路
一片分合 魏蜀吴 战国策换种树书
广陵散 武陵渔 兰陵破阵万骨枯
刘伶醉 王戎老 竹林酒肆阮籍哭”
张大春的学识与才华,我自问给我两辈子都追不上。歌词不达百字,便几乎把整个中华都写进去了,叫我五体投地,跳起来,再五体投地一次。我佩服创作人周华健、张大春求新、敢于带领听众的勇气,可是专辑《江湖》卖得怎样呢?《泼墨》和李宗盛的《山丘》都入围第25届最佳作词奖,后来李宗盛赢了,不是没有道理的,张大春虽好,但真正能感动人的是:“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把林夕搬下神台,改供奉黄伟文。
201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