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香港
中秋当晚香港维多利亚公园人山人海,大坑舞火龙将在此表演。这是香港独有的文化活动,逾两百尺长的龙身上插满长寿香,得由两百多人接力舞动。中有舞台,载歌载舞,颇似春晚。现场展示一座两层楼高的灯饰,成花旗袍状,胸前标示“75”,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5周年,压在维园中央。
“都唔知点解要摆件寿衣出嚟。”香港朋友说,我爆笑。我说没看过中秋庆典这么盛大,他说人已经减少了。
我成长中的香港是电视剧的,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是电影的,我发誓以后唔会再俾人用枪指住我个头;是音乐的,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少时我没去过,香港是父亲口中的势利,只看不买的顾客会被请走:“小店地方浅窄,唔买过主!”香港是金融中心,是购物天堂,是骄傲的东方之珠,那种骄傲在阿灿这角色设计中可见一斑。
年轻时我的香港是焦躁不安的,97回归前逾50万人移民。“回归”并不温暖,六四更种下深深的恐惧。即便同文同种,香港在英国治理下成了历史的分流,文化、政治认同和中国大相径庭。邓小平不是没考虑这些,承诺一国两制,五十年不变以安民心。现在确定了,政府靠得住,猪乸会上树。
最近为了栋笃笑去了一趟香港,香港竟已不尽是粤语的香港,到处听到普通话。服务员都变得客气了,朋友说生意麻麻,“串”不起来。工作之行匆匆,见闻有限,很幸运地认识这些香港朋友,听了一箩筐牢骚。经历过新冠封城、反送中的风雨,外资撤走,经济大不如前,处处可见旺店出租。
撤走的,还有港人,不知几十万。著名词人黄伟文在英国了,作家陶杰也是。有能力选择离开的多是精英,也带着拥有的资源离开。香港政府能做什么力挽狂澜呢?搞搞地摊经济,于事无补。但离开的人还是会回来,他说香港还是个赚钱的好地方,但不打算久留,该撤就撤。
香港没有他要的未来,他是经历过自由的一代人,不希望孩子在思想的牢笼中成长。至于生于这个世代的,自会习惯于现状,乖乖地在这个好地方汲汲营营。他后来传了几则“具争议性”的文章给我看,嘱我快快收存,因为马上就要删掉。暗夜中那件花寿衣,显然让人有黑色的恐惧。
我没看到火龙,火龙欲舞之际,忽然下雨,像暗喻些什么。此刻热闹的维园,过去曾是烛光抗议的中心,后来每逢敏感日期前后,总有不知什么单位包下全场,办一些没什么观众的活动,限制外人出入。
“我不是中国人,我是香港人。”朋友这么说,他已持英国护照,却没说自己是英国人,那个香港始终住在灵魂里,他的灵魂,和我的灵魂。然这个香港已不是我记忆中的香港,历史是流动的,没有什么地方真能五十年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