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士到舞台

Cms 4056.jpg

怎么解释这种魔力呢?踏上舞台,聚光灯在我身上加热,血液奔腾,脉搏突然和百人千人接通,他们的心跳就是我的心跳,我的呼吸就是他们的呼吸,噢不,那时候只有我们。我的话语像鱼线,轻轻抽动观众的心绪,在巧妙的时机里手这么一抽,一尾鱼从波浪般的笑声中腾飞而出。且让它弹跳一阵,在缺氧前又释放了,准备再钓一次,再钓一次更大的。多么让人迷醉的游戏。

而在上台的多个月前,他们的脸孔已在我心里了。票未开卖 ,我理应不知谁会来,但是我已能在心眼里看见他们了,面目模糊 ,灵魂清晰。场上将会发生的事,我逐字逐字地在剧本中刻下预言。我这里一举手,那里一投足;于是观众的眼睛看这边,心里在想那边,任我摆布,是他们放心把一小时的生命交付一位表演者,我报他们以轰然笑声。无论多么短暂。

“仿佛他天生就是做这件事的。”一个观众看完表演后撂下这句话。真有“天生”这种事吗?若有,为什么我到现在才开始呢?抑或我天生该做的事,其实很早很早就以另一种方式开始了?很小很小的时候看过一系列漫画,主角叫大婶婆,内容记不住了,但记得我创作了另一个分身,叫她“大笨婆”,我用这个角色天天讲故事给弟弟听,在房里也说,在车里也说;小时哪懂什么是表演,故事都是临场发挥的,乡下来的大笨婆如何在城里笨拙地闹笑话,总逗得弟弟捧腹大笑,那快乐多么单纯。爸妈也笑了,必不是因为笑话好笑。


我的第一个“舞台”应该是在一辆旅游巴士里,那时我约十岁吧,东京的天气凉着,我的心冷着,不是什么大事,不记得何故挨爸妈骂了,那天就遭冷待。路途遥远,导游阿姨要搞气氛,问一车旅客谁要表演,自是没人响应的。我至今还记得心里的那把强烈的声音:我一定要站出来,爸妈才会看到我多厉害。我突然离座,走到乘客中央,唱了一首歌。众人鼓掌,我看到爸妈惊喜的笑容,歌毕,妈妈把我搂入怀中:怎么那么勇敢?我没回答也没笑容,但心里欣慰。我唱得不怎样,也许还很难听,但因为我站出去了,做了些绝大多数人不做的事,于是我成了主角,无论多么短暂。

人生可能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而决定走向吗?故事总是这么说的,孟子因其母三迁而终成大儒,项羽因破釜沉舟而大胜秦兵,因为好懂。说项羽吧,若非项军平日训练有素,多有决心也是死路一条,天时地利的巧合就无需提了。但项羽是主角,在这故事的舞台上,观众选择相信因为一个人的狂傲可以战胜一支军队;至于狂傲招致的衰败,那是另一则故事。

我也想给自己的人生找个好懂的单一原因,解释为什么我一直重复地回到舞台上。自日本之行以后我都不必再自告奋勇了,老师总把我摆上去,唱歌、演讲、话剧、辩论,以至我厌烦了校园内千篇一律的表演模板。后来演讲我自备讲稿,话剧我自编自演,辩论不能玩花样了吧?我学猫王摆动麦克风架。我不只需要被看到,还要用观众的惊叹喂养膨胀的自我,却不再有那种纯粹的快乐。

要到成人以后,我才意识到膨胀的只有虚空,那些所谓的表演都空洞无物。然我还是继续上台,依旧是被动的,受邀讲课、朗诵,我没能再做什么花俏的事,然而在那些平实的交流之中,我必须从心里掏出些什么给观众,如此却发生了细微的电流交通,双向的。我付出的一分,百人接收了,于是我仿佛又感受到了百分的满足。有没有怎样的表演我能付出百分,而获得千分满足的呢?我尝试文学表演、魔术,无论做什么都总会加入笑话的元素,那我何不办一场只讲笑话的脱口秀?

这事一直不成,因为我写不出来,公认产量超人的写作人居然写不出区区一小时的剧本,当时我不知为何。直到遭逢巨挫,半生事业的积累蒸发大半,在谷底仰天时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平凡得可悲。你想象,从舞台上掉落下来的刹那,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冰冷和疼痛的地板上,下一分钟要怎么撑过去呢?这样的可悲到了极点,我抽离着来看,却又着实好笑。人说笑话等于悲剧加时间 ,或说笑话是别人的悲剧,我原来缺的就是自己的悲剧,把这样的不堪暴露在众目睽睽的舞台之上,赫然就是一场喜剧,至少对观众来说。

我希望我的痛苦,都成为笑话,那么也许我就能从疼痛里挣脱出来。

喜欢吗?请帮忙分享!

周若鹏

更多好内容,请关注我的社媒:

订阅电子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