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族之梯(全文)

种族之梯(全文)

作者Preeta Samarasan    译者:李宣春 编辑:

首先,先让我们确定一件事:马来西亚目前所行使的种族分类,相对来说更接近殖民时代的产物。曾几何时,这些分类会比较具有流动性且视个别情况而定。过去已经有人在别处耙梳过那段种族分类的历史,本文则就我们所处的现况,重新去讨论这个议题。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专属的那一把梯子。那我们的梯子又是长什么样子的呢?普遍上,应是这个样子的:

马来人
华人
其他人?
印度人
原住民

那是我们的政府造出来的梯子,见诸于各种政治环境、公众生活、公共教育和政府拨款;但是马来西亚不只拥有一把梯子,所以问题才会变得复杂。我们还有另一把使用在经济层面的梯子,更具体一点来说是普遍使用在私人界的梯子:

华人
马来人
其他人?
印度人
原住民

你会注意到这些梯子都有两个共通点:一)不管使用哪一把梯子,印度人和原住民从来都不会占到上层;二)就像我们的政府,我不知道该拿“其他”族群怎么办才好;然而,这并不是因为我不认为他们在“马来西亚叙事”当中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只是他们在阶梯上的位置非常多变。既然我在官方表格上并不会勾选“其他”那一栏,我想我还是不越俎代庖,针对此事代“他们”发言。我是想借着此文抛砖引玉来开启一次对话,希望能有更多欧亚人士和“其他”族群能加入并扩大讨论。我会安静地听听他们会怎么说,就好像现在我希望你能安静地听听我怎么说。

我相信大家对“梯子之说”已经有一些质疑。你可能会说:“马来西亚最富有的人当中有一些也是印度人啊!”或说:“种族问题没有金钱和阶级来得重要;有好些印度人当上了医生和律师,这你又该怎么解释?别告诉我一位联邦土地发展局的马来垦殖民会比他们有更多优势!”

不过我这里想谈的是种族优势,种族优势的梯子不是这样操作的。你在阶级上的位置,并非取决于你的财富和阶级优势,而取决于那已经流窜在你身体里、不可磨灭的因素。情况发生在当人们对你全然陌生,当大家都不知道你的家世或学历背景;马来人、华人和印度人同时走进房间来,每个人立刻就会凭着三人的种族做出各种推论;在评估他们的财富或社会阶级之前,甚至在他们开口之前,那把梯子就已经立在那里了。

正如我前面说的,情况还得看你进到了一个怎样的“房间”:是身在政府部门?还是到一家华人公司面试?抑或是你参加一群经济宽裕的千禧世代青年人在孟沙办的聚会?在这样的聚会,那道阶梯就可能暂时被摆到角落,盖上防尘布,几个小时内都不会有人去过问。个案不同,情况也会有所不同,但对黑肤色的印度人恒常发生的就是:无论谁在上端,我们总是屈居下端。我们知道那里有两把梯子在交替使用着,但我们所经历着的情况几乎是一样的。对我们族群的很多人来说,要分辨出两把梯子的差异,只是纸上谈兵,我们没有这种时间或力气。我们只把它当成一把梯子,一种全面涵盖马来西亚的法则;在这法则底下,无论是政府操纵的制度化种族特权,或是系统化的社会与文化优势,都不会优待我们。

这把“种族梯子”意味着每当有奖学金名额或工作机会的时候,会以“土著优先”或“华人优先”;有些招租牌子写着“只限华人”,却没有牌子是指明要你的。这把梯子也意味着你的族群当中没有人能够领导这个国家(华人也是这样);你也不太可能受雇于一家在背后协议好只聘请和你同种族人的公司,而不聘雇任何其他种族的人选(华人就不会有这种麻烦)。这把梯子意味着不论你拥有什么教育程度,在考量政府最高职位或升迁机会、大学科系主任及所有这个国家位高权重的位子时,你的族人往往是最后端的人选。它也意味着你不能无视这些不平等,不能因为深知自己的族人掌控私人界而安心。当来自你种族中的某人掌管政府高位或成为公司总裁,就会被列举为梯子并不存在的证据。


没有人提出的一个要点是,其实无需特别张扬马来人或华人的故事,以证明任何事情。当人们在辩论新经济政策或其他依循种族梯子“范式”推行的社会经济政策,一般只会谈到马来人和华人的权益。当你提醒他们那些以种族为前提的扶持行动完全无助于印度人摆脱贫穷时,他们会耸耸肩,然后回以一句:“哦,没有一项体制是完美无缺的。”国家机器和资本主义机器粗野地对待你的民族节日:将政府考试日期安排在屠妖节之后;商场布置的主题先以万圣节做文章,之后就立马改成圣诞节主题,尽管万圣节其实并非马来西亚假期,落在两者之间的屠妖节被忽视了。虽然有不计其数与你同族的年轻人在拘留所内死于警察暴力,但是其他马来西亚人并不觉得警暴在我们国家是个问题。当你在牙医诊所例行检查时,牙医在你张口露出完美牙齿之前就说:“你们印度人的口腔卫生通常都非常差。”

当你和父亲到已经光顾了十年的杂货店买东西,还钱时才发现身上少了点现钱,因为你父亲在最后一分钟多放了一包饼干到篮子里;此时,店主会皱着眉对你说:“抱歉,不能赊账。” 可是当你的白人丈夫及时现身代你付了那短缺的十块钱,这位店主脸上却堆起了笑容,揽了一堆免费赠品放进你的篮子里。在你的成长过程中,从来没有在银幕上或广告里见到任何你族人的代表。只能说这是资本家的务实考量:你们的人太少了,你们不是目标观众,你们不会购买这些商品;但你当时只有八岁,对资本主义或市场勘察又懂得多少呢?你只知道你很难在荧幕上见到自己,除非是为了搞笑,比如在马来里那个肥胖的黑肤色男人,或在学校戏剧里那摇头晃脑的傻子。

如果你是马来人或华人,你可能会这么想:“所有马来西亚人都是种族主义者”或“我也深受歧视之苦”。也许吧,如果你是马来人,华人印度人就觉得你懒惰;如果你是华人,马来人印度人就觉得你贪婪。其实没有所谓“也许”,你肯定这么想过,在这国家里你不可能没这么想过。身为马来人、华人和印度人的差别是:如果你是马来人或华人,你有很多机会占据梯子的最高阶。这个世界上,在你家之外还有很多你可以操控的空间,在这些空间里你可以施展你的权力。我这里说的,不是因为你拥有财富或地位优势而获得的权力,请别告诉我阿南达克里斯南(Ananda Krishnan)施展了很多权力。我这里所要说的是,你身为寻常百姓纯粹因为外貌表相而享有的好处。

总有轮到你来施展这权力的时候,随你选择怎么做,无论为公益与否。是的,我们当中有些人,不论处在种族梯子上的哪个位子,仍享有教育、金钱或地位的权力。这些东西可以减轻永久落在梯子下端的负面影响,但是不能彻底消除掉。如果你是马来人,你到华人公司面试,但因为他们对马来人有偏见而没得到工作;没错,这的确很痛苦,但你离开办公室之后,还能看见自己的种族身份受尊重、称颂和肯定。你确知你在公共空间的存在,连自我安慰也不必,对你来说没差;你视为理所当然,根本不值一提,也无需明白所谓存在是什么。你知道在国家叙事中总是尊重你的种族身分,把你摆在中间位置。你知道如果你的孩子就读政府学校,他们会在课本中、课室内外都看见自己的种族、文化和宗教信仰居首要位置。你知道有些学校只招收你的种族的孩童,你知道你和其他马来同胞获得的房价较低,大学录取率的固打制优待你的族群。

换个角度来看,如果你是华人,你在成长过程里就会知道就算SPM考获全A,也未必保证你属意的大学科系会留给你一席学额。没错,这的确很痛苦,不过你知道华人公司录用你的机会高于其他种族的人选。你知道如果你要,你很有机会在员工清一色是华人的办公室工作。你知道自己在租房子或申请银行贷款方面不会遇到什么问题。房屋仲介问了你的名字之后,不会对你说:“小姐,不好意思,这房子不能租给华人啦。”当你翻开任何一本杂志、见到任何一面广告牌或打开电视,你的种族会被塑造成美好的形象。你一样能够确知你种族的存在,无须多言。

在1989年,佩吉麦金托(Peggy McIntosh)发表了一篇深具开创性的文章〈白人特权:解开隐形背包(White Privilege: Unpacking the Invisible Knapsack)〉。这篇文章是根据北美为例子展开论述,所以不能任意套用在马来西亚的种族课题上。但如果你是马来半岛的马来人或华人,你可以查看麦金托列出来的种族优势清单,并可能从中发现一些与自己的相同之处。清单上列出来的优势有些适用于马来人,另有些适用于华人,还有些适用于两者,却没有任何一项适用于处在马来西亚的多元种族环境中的深肤色印度人。当马来人和华人同在一房间、办公室、餐厅、购物中心或邻里,麦金托所列出来的优势条件没有一项适用在深肤色的印度人身上。

这就是为什么当马来人或华人与马来西亚印度人对话时,不能自称“也深受种族歧视伤害”;在种族梯子上,你不能把自己放到印度人的那一级;你不能谈论反向歧视,因为马来西亚的系统化种族歧视不曾赋予深肤色印度人相对的力量。这并不表示印度人不会歧视其他族群或不会有偏见或偏执(甚至是带有毒性的偏执),我之所以能这么说,因为我是这族群的其中一员,我知道在没有“外人”时我们都在说些什么,比如:“华人唯一’正直’的地方只有他的头发”、“马来人只擅长吃饱睡或睡饱吃”,我都知道,不过在权力不均的前提之下,各种偏见都不能与系统化种族歧视相提并论。没有人比牙买加·金凯德(Jamaica Kincaid)的《第一次看见英国》(On Seeing England for the First Time)把这真相表达得更好:

我可能存有偏见,但我的偏见对他们无关痛痒,也不会造成压力;我的偏见纯属意见,属于我的个人意见[…] 我族群的人想要大肆作恶也无能为力。

On Seeing England for the First Time – Jamaica Kincaid

这就是为什么,就算你是短期或永久离马并在白人占多数国家经历了白人特权的马来人或华人,你依然不能说已经明白马来西亚深肤色印度人经历的种族歧视。你所经验的是你在祖国和在白人国家时阶位上的悬殊,你所经历的是在新环境中的无力感,你权力上的净亏损。我不否认这样的生活变动会造成不安,甚至带来伤害;我不否认你经历了让你无法逃遁到你权力空间的种族歧视;但是,对于一个马来西亚深肤色印度人来说,这样的比较从一开始就不相同,因为在文化驳杂的马来西亚或以外的地方,我们从未成为强势的大多数。你第一次经历到的系统化种族歧视的震撼,并不会让你从此成为种族歧视事宜上的权威。你可以告诉我们你的故事,觉得喘不过气和慌乱,而我们可能也会同情你的遭遇,只是你不能“奢望”和要求我们的同情。你不能怪我们怎么会这么想:“当我们在马来西亚发生了更糟糕的事情时,你做了什么?”当你得奖、获奖学金、升职,而其实有其他人比你成绩更优异或更具资格时,你说过什么?当要派员代表出国比赛,他们没挑选成绩最好的非巫裔队员而是选择了你时,你可曾拒绝?当你的亲戚管教小孩,说如果没有乖乖听话印度人就会来把他抓走时,你有没有清楚严肃地纠正他们?

当你将白人国家的种族歧视与马来西亚的情况相比,如果你觉得所身处的马来西亚看来比较好,那是因为你在这里享有特权。当深肤色印度人比较白人种族歧视和马来西亚的系统化种族歧视,然后告诉你,在这不堪的竞赛中并没有所谓较好,因为于我们没有权力的净亏损,只有细节上的细微差异,你没资格有异议。你不只没有资格,而且你的异议将是荒谬的,因为你在否定一个你不可能有过的经验。

所以,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呢?如果你读到这里,还想随我走下去,接下来如何?这篇文章的初衷不正是探讨如何谈论种族主义,而不只是如何避开讨论吗?关于如何讨论,其实很简单,唯一的规则就是:记住那把种族梯子。在每个文化驳杂的处境里,想想你身在梯子上的哪个位置。一旦你看清楚自己的状态,便依循这简单的规则:请那些身在你位置之上的人们聆听你,你则聆听处于你之下的人们。

等等,你大概又要抗议了,这是不是表示马来人和华人永远不能向印度人谈论种族课题?当然不是这样。这规则是被简化了,而真正的对话、艰难的对话,从来都不那么简单。他们不会规矩地按照我们开辟的路线前进,他们从不遵守规矩。一旦你将这种想法内化了(因为这规则其实是一种在任何境况中感知权力的触觉),你就可依据规则的精神行事,而非字面上的意思。为梯子下端的人们清出空间,让他们可以坦率发言。使用你的力量确保他们的声音能被聆听,就算他们失去保持礼貌的能力。要专注,注意何时你该停止说话,开始聆听。别坚持要求等量的发言时间,别提出无关要诣且自以为中立的概念,比如说聆听必须双向:你必须承认你的种族长期以来已在操控着种族论述,不论是政府动用主流媒体为宣传机器,还是运用国家教育体制,或是透过资本主义的工具,你们己有过去几十年述说自己的故事,将我们的排除在外,整个国家都是被你俘虏的听众。

在美国发生的民权进步运动宣扬着一句话:“当你习惯了特权,平等就如同压迫。”但我想要借此进一步引申,因为事实上我们在谈的不是平等问题;当你习惯了特权,即使只是迈向平等一步也感觉等如压迫。当我们诉说我们的故事,你可能下意识地想要纠正或截停我们,仿佛只要我们当中一人发言便可奇妙地使一切达到平等,而你觉得自己理应等量分得我们辛苦争取回来碎片般的发言空间。请制止这些欲望,别否定在种族梯子上居于你阶级之下者的主观经验。

别歪曲那些非关你的对话;别将你自己放在话题中心;当别人批判体制的时候,别马上跳出来为自己抗辩;对话中别只着重在自己的脆弱;当有多人认同关于种族梯子的经验,别因此论断他们异口同声只为欺侮你;反过来说,别挑出那些同意你种族立场的梯子下端者作为例子。每个结构性不平等的系统,都会衍生捍卫结构本身的少数声音;这是在不平等社会中权力运作的惯常现象。在马来西亚支持种族不平等的淡米尔声音向来稀少,就算有,也请必须谅解这是在马来西亚长期压迫与忽视族群权益之下,使得有些人安于权宜之策。

讨论结构性不平等绝不是对任何人做人身攻击。你可以不赞同他们的论点,你可能会觉得不舒服,你甚至可能觉得受到威胁。你可能要长久地感受这种不适,而这种不适恰恰是那些在梯子上屈于你之下的族群所经历的日常。最后,我想说:请别告诉你的孩子“种族无关紧要”,以及“任何人不论其肤色都是平等的”。这种陈腔滥调根本无助于事,只会舒解你的不适感,把真正应该要讨论的问题扫到地毯底下。告诉你的孩子,关于种族梯子的真相。告诉他们一个人的生命如何因为他在梯子上的位置而被型塑成后来的样子,然而这与人们常说的“命不由人”不是同一回事,也并非否定个人的责任。这只是承认了,你从出生那一刻起身体长什么样子,肯定对未来有所影响。白人父母已有足够的资源准备去向他们的孩子讨论种族;倒没有任何一种他们的例子可准确地套在马来西亚的情境,但大可稍作调整或用作基础,只要你愿意采取主动踏出第一步。

这一切都不是容易的事。但如果我们学会谈论种族时直切核心而非顾左右而言他;如果我们学会针对敏感课题展开坐立不安的对话,而非退守到话题安全区里;我们就会从中有所得。如同各位,我热爱谈论马来西亚美食,我只是不认为这是团结我们的唯一事物,或是在多种族群体中唯一可安心聊天的话题。今年是马来西亚脱离英国统治独立第63周年,我们是时候学习如何谈论这个始终阴魂不散地纠缠着我们的殖民遗产,我们是时候谈论那定义我们国家、型塑我们个人及几个世代生活的分歧,而非假装它无关紧要。

The Race Ladder by Preeta Samarasan, Mekong Review原文

从通报、生活报 到中国报

作者:周宝振

2004年,马来西亚一代报王周宝振的长子周若鹏,向父亲询问有关创业守业之种种。周宝振认为:“与其用说的,倒不如用写的比较完整。”

于是,他兴致勃勃的从他自己的童年写起,每两三日就发一封电邮给两个儿子。写着写着,《通报》的事迹写完了,他意犹未尽又写《生活报》、《中国报》和生活出版社的故事。

这些文字记载了父子平日言谈间少提的事与情——关于工作,关于生活,关于亲人。此书的出版,为马来西亚报业历史补充了第一手珍贵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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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若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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