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魔

烟魔

我非常清楚会陷入如斯苦况,是自己一手铺陈。再次想,也没什么特别理由。年过不惑,蓦然半生亦不觉老,因运动积极故体能犹胜少时,可一些同龄朋友已是白发星星、大腹便便,有些比我年轻的一场横祸便骤然离世,这难道不是在提醒我人生未必还长着?我接过那第一根香烟,懵然以为那微弱的火光能引我逃离熟悉的生活轨迹,然而改变的只是体内的化学作用罢了,我依然在轨道上驶往一样的方向,只是不时轻微麻醉一下,让我听不到列车沉闷的轰隆。

我把香烟都送人,起初决心满满,但烟禁数小时后,开始有一只蚂蚁在血管里爬动,然后两只、三只、四只……以致十只、百只、千只,都往胸腔里去噬食那所谓决心。那不是痛,也不尽是痒,只是万千蚁足在轻轻敲打血管壁,就像走在街上每个路人都摸一下我的脸、我的肩、我的胸,好想随便捉一个按在地上狂揍。我的心智急速退化成小孩,心爱的玩具突然全被偷,成日愤恨不已,除了报复无法再想其他。然而报复是不可能的,是我自己把玩具藏起啊!

尽管专注力已经掉到五岁孩童的程度,我还是得逼迫自己不停做事,每件事都像一根绳索要把我从烟瘾的流沙中拯救出来,而每一根都在半途断裂。我没有爬出来,但至少没继续下沉。明天会不会好一些?我犹豫了,遂又上网寻找资料,发现断烟成功率不到一成,比较可为的是循序渐进的法子。

于是,我储备了继续抽烟的借口。

我清晰记得那第一根烟如何发生。当时音乐大力的在拍打脑门,几个朋友围着酒桌无话,我呆看五色流光旋转无休,从阿尊脸上溜到女人的胸脯再传到我大腿,复又跳回阿尊的脸庞。阿尊点了根烟递来给我,他明知我不抽烟,可是,那一刹那我并没有摇手。

一桌朋友都在抽烟。夜店里的客人都在抽烟。舞池中一个身着花衣的年轻瘦子,身体花蛇般轻轻扭动,他指尖也夹着香烟,脸上有迷幻的笑容。邻座的大叔在所有的动态中静若枯石,捻息将尽的烟头再点一根。这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人割舍不得?

当时我年将四十,从未碰过香烟,然而也并不陌生。爸爸是烟客,从小看他在书房叼着香烟工作,连妈妈也会偶尔抽上一根。中学时的启蒙老师也是烟民,下课到他办公室求教,烟雾氤氲如入仙境,而我自小习惯烟味,也不觉臭。我始终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要抽烟,他们不是一直在说香烟有害吗?既然有害,为什么全世界依然在卖?有的同学很早就开始抽烟,点起一根像燃着革命的火炬,对抗大人虚伪的教条。所谓叛逆都不过是因为急着长大吧?我很理智,断不会花钱伤害身体,破坏大家对我的期许。

多年以后的那一刻我从阿尊手上接过了香烟。


说同侪压力是不成立的,这些好友在身边抽烟多年,从不曾影响我。当时我也没有醉酒,是清醒地把香烟送到嘴唇,忐忑地吸了一口,随即吐出。倒是阿尊一脸惊讶,啊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说,现在。阿尊说他只是闹着玩啊,叫我别抽别抽。我打哈哈,说没关系,试一下。我想起另一个好友阿雷说吃摇头丸的故事,我当时的神情大概就是阿尊现在这个样子。阿雷是个好好先生,怎地无端去用毒品呢?他说,没试过,试一下。我好奇地追问后来如何,毕竟那是我永远不敢接触的东西,怎料阿雷说他马上就睡去,来不及留下摇头的视频作纪念。

倒是阿尊的可卡因故事比较精彩,他和几个知名音乐人聚会(名字当然不能透露),他们怂恿阿尊试药。阿尊起初拒绝,但经不起对方相讥,也不好意思太不赏脸,便学着把一排白色粉末吸入鼻腔。不一会,阿尊觉得自己渐渐飞升,浮游在半空低头看见自己的躯壳,音乐人大笑着拍那身体的肩膀,说就算用药也不要露出一副用了药的样子。过后整整两天,灵魂只有一半留在体内,一半还在半空闲逛。

也许我只是想做一些大家都以为我不会做的事,那些我负载已久的期许已经一一完成了,学业成就如期、事业发展如期、恋情结果如期,现在我能不能做一些自己想做尽管完全无用的事?这是将至的中年危机还是迟发的叛逆期?阿尊劝了我两句,却发现我只是徒有姿态地在含烟吞吐,根本不会吸烟,他居然看不过眼,亲身示范如何把烟吸入肺叶。我没有咳嗽,只觉顿时微微晕眩,灵魂没有像阿尊那样离体,只是突然轻了,感觉很好。我和这些朋友突然多了一个共同点,仿佛更亲近。

抽烟是恶习,烟客自己是知道的。我们像遭排挤的异类,在建筑物外三五成群。所以就算素未谋面,发现彼此抽烟便似找到同道。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拿督丹斯里,时候到了就得到外头“呼吸新鲜空气”,平常接近不了的达官贵人,和我一同圈在抽烟区内便同是烟民,一个点火的动作便能引他贴得更近。这确有些上的方便,我都用这样的借口把恶习合理化,为此我还特地买了个名牌打火机,盖子开关时发出清脆的咔嚓。有一次我顺点烟之便向一位富商讨烟,他犹豫了一会儿:“我的烟不一样。”

原来内有大麻。我跃跃欲试,他一副同道难得的样子递来一支。我小心翼翼地吸了口,联想起阿雷的另一个大麻故事。他在荷兰好奇吃了片大麻蛋糕,本不觉有异,开车回旅馆时竟发现原本的直路怎么都变弯了呢?他赶紧停车休息。我抽着抽着,等候高楼变弯、街灯变弯,却始终没有。富商聊得兴起,邀我回去他那数万方尺的豪宅,在露天泳池边继续饮酒抽烟,聊他的发迹他的婚变他的官司。富商漂亮的女助理在旁静静卷烟,我不知又抽了多少,直至富商哭着睡倒了,我还清醒着,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特制的香烟对我起不了半点作用。我独自离开,萍水相逢,大概也不会再见。至于大麻,又贵又难买,我也没有助理帮忙卷烟。像阿雷,试过便算,没有再抽的念头,香烟毕竟比较方便。

后来一个人喝咖啡的时候也恋上烟,仿佛抽着吐着寂寞便可随烟消散,而那短暂的释放不过是尼古丁在血液里催生的幻觉,始终有些散不开去的心事焦油般淤积。尼古丁退潮以后,又抽一根,效用却似越来越短,遂再补一根,如此一根一根地便把烟瘾豢养成魔 。

我不是不厌恶这样的状态。我是极简主义者,以前外出时除了必要的钱包和手机,什么都不带,如今却得在胀满的裤袋多塞香烟和打火机。醒来的时候、工作的时候、餐宴的时候,总有一只怪手突然在胸腔内搔痒,叫人坐立不安,必须放下手边的事、身边的人,把自己放逐到户外解瘾。我以为逃离了从前刻板的形象,却落入另一类桎梏。我不喜欢被区区化学物质牵制的感觉, 一点也不潇洒。也不是没试过戒烟,一两天便妥协以最便捷的方法止痒。决心只是个虚无的念头,不比肉身的欲望来得迫切,一直到肉身溃败的征兆浮现,对死亡的恐惧才把烟瘾压了下来。

那是某次例常体检,前列腺特异性抗原指数超标十倍,幕希兰医生说可能是一般发炎,也可能是癌。服药以后指数依然,尽管医生说还需进一步抽取器官组织检验,我却认定是癌。他说就算是癌也无关抽烟,但我认定那是主因,自责不已,因为那是近期生活习惯的唯一改变。检验的日子排在一周后,那七天不知怎的就无法再碰香烟。想起爸爸当时也是这样,知道患上肺癌,抽了数十年的香烟一刻间完全放下。检验当天我侧身躺在病床,麻醉药缓缓输入血管,意识渐失之极我喃喃地对医生说:“救我。”

领报告的那天我俯着身子、十指交叉,焦虑地坐在诊室外,幕希兰医生迟到先遇见我,拍了拍我的肩:“看你急成这个样子,先告诉你,放心。”说罢接见比我先到的病人。我既疑又喜,好不容易等到医生,他指着报告耐心解释那些外星的医学名词,我只听懂:“健康正常。”他有另一个病人,指数也是长期超标的,但健康什么问题也没有 — 人,总有些异类。

离开医院便打电话约阿尊,这事我对谁也没说,这下好想找人讲讲,不料阿尊竟然从身后出现,原来他也来领报告。月前大肠有异,他也坠入和我一样的惊恐,立马停烟。他的报告也是一切正常,两人走到医院大门以外,点起烟,边抽边说该戒烟了,这是最后一根。

若说烟瘾如魔,戒烟就真像电影里驱魔的情节,人扭成一团,目露凶光,在天花板爬来爬去。断烟法实在太折腾了,于是我储备的借口派上用场,改用循序渐进的办法吧!谁知在开车去买烟途中两把声音又在脑里吵得剧烈,主张断烟的越来越大,我无奈折返。回到家里声音竟没有停止,另一方的声势变大了,我好想把自己打晕。我怎能不后悔呢?阿尊递过来的那支烟,如果我拒绝;如果我像阿雷一颗摇头丸试过便算,没有以后的第二第三第几根烟,就不会辛苦如斯。越是不能抽,越想抽,于是我再次驱车前往便利店,买了一包。回家后放在书架上,伸手可及,却没有立刻打开。

我仔细端详,突然不想再碰。烟盒上总是印着健康警告,附有恶心的图片,但烟客总能只选择自己想看见的东西。我曾以为燃起一根小小的火炬便是叛离世俗的象征,现在发现不过亲手给自己加设了个烟瘾的圈套,把自己锁进烟盒。现手边有烟,随时可抽,身体依然有强烈的欲望,但是我为自己的愚昧感到非常恶心。那个盒子,反而在提醒我仍然可以重新选择。

目前体内的蚁军,还在的,人间纷扰的声音多了一把,住在身体里面,但我决定不去理会它,原来就真能不理会。再见到阿尊时,他又递烟过来,我说不抽了。他听错:

“什么不愁了?”

2017.09刊于星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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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若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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