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厌恶旅行

苏润云要为《旅游玩家》杂志写篇专访稿,问我能不能接受访问。润云是我写作班上的学员,对他们的任何请求我几乎来者不拒,唯独此项教我脑筋打结:“你确定要为旅游杂志访问一个全马最厌恶旅游的人吗?”
我非常不明白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金钱在飞行住宿困锁在飞机十多小时去一个陌生地方看那些谷歌地图上有图片甚至立体视像的东西(我对旅游的厌恶比这句子还长),也没有任何导游或说明板能把事物的背景历史叙述得比维基百科清楚。更重要的是,我在读维基百科的时候没有导游催促没有团友干扰没有路人走过没有亲友问下一站要去哪里午餐要吃什么。我不喜欢大自然的蛇虫鼠蚁,不喜欢第三世界的脏乱危险,不喜欢中国制造成本低廉售价昂贵的肤浅纪念品。 这类旅游于我并非休息不是娱乐而是精神肉体上的终极折磨。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润云问起我才反省:是啊,为什么?我已经憎恨到忘了为什么憎恨的地步。
我对旅行最早的记忆大概是十岁前的东京行。那些干净宽阔的马路和家乡的不同,每数百米都有横越的斑马线,后来读书知道东京是全世界最多斑马线的城市。一家人随团到餐厅吃饭,侍应生姐姐一字排开向我这小朋友鞠躬。我记得那些老庙,导游说是没有电供的,政府要保持古迹原貌。庙外好像还有鹿群,会友善地吃我手中的饲料。
我在美国求学年余,不也像一场漫长的旅游?我认识外国朋友,见识不同的文化。初到美国,纵然我英语不错,也只能作日常生活上的沟通。初时对美国朋友说笑话,说罢他们呆看着我:“噢?说完了吗?哈哈,真好笑。”后来我海棉般地吸收他们的文化和语言,变得妙语如珠、如鱼得水。那段旅游让我成长,逐渐能用不同的观点去看一件事。
以后的所谓旅游,总是旁人发起,诸如朋友女友家人。旅游是他们的年度仪式,据说是给自己辛勤工作的奖赏。我因责任或同侪压力被逼跟随,去他们要去的地方打卡看他们要看的景点买他们要买的杂货。我工作是不需要这种奖赏的因为我喜欢我的工作所以工作本身就是奖赏而他们的所谓奖赏对我而言都是惩罚,我不需要在巴黎铁塔底下自拍上载脸书证明我的价值。
也不是完全没有享受的时候。在札幌冬夜待团友都睡了再没人能烦我了一个人走入夜色的街头,遇见一个弹着吉他卖唱的年轻人。我站着听,仅我一人,路人都似不愿在如此寒夜驻足。听着听着,我坐在他身旁冰冷的地板,往吉他箱里投入几张小钞。他阿里卡多歌载满是答,用日语问我听不懂的问题,然后像是逐一念起歌星的名字,其中一个我依稀听懂,我说“啊!”
于是他为我唱了起来,那首我没听过也听不懂的歌,一首无从预设的歌,一首偶遇以后或许永不再遇的歌。就在那一首歌的时间里,我忘了自己非常厌恶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