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语这回事

“我中文不好，不会用成语，总是用得乱七八糟的。”朋友这么对我说，我噗哧一笑，你不就用上了成语了吗？成语是中文独特的语言形式，形式整齐，音律和谐，言简意赅，可谓历史文化的结晶，短短几个字寓意深远，像小小一杯香茶，芳香可以散布整个房间。

我这朋友会觉得成语是“专门”的事，也许是因为课堂上留给他的刻板印象，其实成语早已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总会不知不觉用上。小孩吃了巧克力要雪糕，妈妈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尺”！就算读书不多的阿嫲也会骂：衰仔，不要混那些“不三不四”的流氓！

为什么我说成语是历史文化的结晶？成语的出处有神话、有经典、有典故、有古人的生活经验，中华的智慧都浓缩在四个字里头。像“当仁不让”，形容该做的事不推让，“仁”的观念出自《论语》。我们也说“义不容辞”，即道义上不能推托，虽说同样是说该做的事就得做，但“道义”和“仁”毕竟不太一样，比如朋友请我帮忙，我义不容辞，说的是朋友间的道义，说当仁不让就不妥。若说慈善机构找赞助人，我当仁不让的答应，也可以义不容辞的答应。这“仁义”就蕴含了中国人的价值观。

成语是一种固定短语，表达一个固定、精简的意思，通常带有历史故事或生活哲理。唯有精确掌握它的箇中涵义，才能使用精准，否则弄巧反拙。如果我说政府提出“无限可能”这概念实在是“东施效颦”，便是引用了丑女学西施皱眉的典故，在批评它在模仿别人，而且学得不像，越学越丑。那么多话，但用四个字就说尽了。

然而这丰富的内涵偶尔让人觉得学习困难，因为你不能单看字面的意思，字面上只在说东施学皱眉头，没说学谁、学得怎样，你必须明白背后的典故。周杰伦继张家辉之后也练了八块腹肌，这就不能说是东施效颦，因为两位都帅呆了。成语用错，就会出糗，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就露底了，比如台湾前总统陈水扁。

零六年间陈水扁称赞台湾志工的贡献“罄竹难书”，闹了个大笑话。他的教育部长杜正胜还为他辩护，说“罄”是用尽，“竹”是书写用的竹片，所以现代的意思就是“多到纸张都写不完”。字面的意思没错，但出处最早是《吕氏春秋》：“乱国所生之物，尽荆越之竹，犹不能书也。”

还有《新唐书·李密传》形容隋炀帝的罪行，谓“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所以一直以来这都是贬义，说恶行、坏事罄竹难书，没有说好事的。为了护主颠倒是非，指鹿为马，此二人真乃一丘之貉。杜正胜还说“三只小猪”也是成语呢！大概每个国家总有几个让人民口吐白沫的官吧！

我们的媒体工作者凡事求快，一不小心也会犯这类错误。比如说“顾客倾巢而出购买新出炉的iPhone”。“倾巢而出”固然是指全体出动，但含贬义，用于说敌军出动还算恰当，难道撰稿人是Android的支持者？

“排在前十位的顾客首当其冲得到特别招待。”这“首当其冲”用得对吗？除非店长发狂拿iPhone砸顾客，那么这十位顾客就当真是“首当其冲”被“特别招待”了，因为“首当其冲”是最先遭受灾难的意思，当作“首先”来用是不妥的。

“iPhone是目前最炙手可热的智能电话。”这句好像没问题了吧？许多人把“炙手可热”当成英文的Hot了，就是热卖、热辣、受欢迎的意思，其实这成语的原意是形容人的权重气盛，让人远之，也是贬义。撰稿者如非不学无术，就是对iPhone恨之入骨了。（这成语也用错，因为电话没有骨头）

“反贪局的表现差强人意”是什么意思？我也曾以为“差强人意”就是叫人不满意，那是因为看到一个“差”字，后来读了杜忠全的《中文你懂多少》，才发现成语的原意是“还算令人满意”。所以那句话表面的意思是“反贪局的表现还令人满意”–那是作者误写还是读者误读、两者无误还是两者皆误？还有一个如此望文生义的例子便是“惨淡经营”，看到“惨”字就以为是说生意不好，而原意是煞费心思的艰苦经营，但辛苦不代表不赚钱啊！

还有一个常见的例子：媒体常写色狼对受害者“上下其手”。以前成语前后会有开关引号，表示撰文者是故意曲解其意，后来这开关引号好像没再出现，恐怕大家都接受这就是“咸猪手”的意思，其实不对，原意是串通作弊，故事要从春秋时代讲起：楚国将军穿封戌俘虏了郑国的皇頡，公子围却半途夺俘抢功，穿封戌向楚王讨公道，楚王命伯州犁处理，伯州犁说最好的办法就是问皇頡本人。他对皇頡介绍公子围时，举手指着公子围，介绍穿封戌时却是垂手的，皇頡便依他的暗示说自己是被公子围俘虏。这便是“上下其手”的来由，说串通作弊，伯州犁上下其手打暗号，没有对皇頡咸猪手。

谈够了误用，我们来看看“善用”成语的例子。十多年前歌手许景淳发了一张精选集《硕果景淳》，很巧妙的把自己的名字嵌入成语，”硕果仅存”是比喻少数留存、可贵的东西，用在精选集十分恰当。其实许景淳的歌我从来没听过，但这创意的名字就烙印在脑里了。

本地有一家卖粥的连锁餐厅，叫《丰衣粥食》，用粤语发音正是“丰衣足食”，顾客听到就开心。我还记得几个虚构的名字，那是二十多年前的香港电影《裤甲天下》，用粤语念就是“富甲天下”，那是吴耀汉的角色经营的牛仔裤专卖店店名，张艾嘉开的店专卖裙子，叫“傲视同裙”。卖内衣的街坊是个寡妇，看吴耀汉取名字有两下子，纠缠他帮忙想个店名，吴不胜其烦，随口说：“就叫独守胸围啦！”

为什么这些名字会粘在我脑子里久久不去呢？因为它们“骑劫”了我原本已经牢记的成语。人的记忆是以关联式储存的，比如你认识一群新朋友其中某人的名字很像你哥哥，你就特别记得他。

成语那么好用，如果当初首相要翻译1Malaysia标语时找上我，结果就不会是“一个马来西亚 以民为本 绩效为先”那么啰嗦，不如用“一马当先”，简洁有力得多，不是吗？而且啊更了不起的是，他现在换强化土著经济政策，标语也不用改，还是“一马当先”，不过“马”字的意思不一样罢了！

2013.11.11刊于星洲日报《中文大观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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