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

警方在世联银行大厦天台寻获一封遗书:
哈咯世界,你好吗?
我现在正坐在世联银行大厦天台边缘,楼高五十层,暗夜里的灯火好美丽,和平日不一样的是,今夜有徐徐凉风拂在脸上,平常看夜景时总是隔着安全的玻璃窗,这扇窗刚好就在我悬空的脚下,那是我的办公室,我是这家银行的总裁。
我今年四十,说四十不惑,那是真的,我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该一死了之。我并不是对什么事情绝望,不算吧,在大家眼中,我正处于生命的巅峰。比如现在我喝着的红酒,是从办公室的酒柜带上来的,那酒柜里红酒的总值相当于一般白领三年的薪金。从家里到公司,我开的是蓝博坚尼。平日由司机接送,开的是劳斯莱斯,但今晚不适宜让司机随行吧。出门的时候,家人都已熟睡。我离婚前家庭和睦,妻子贤惠,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孝顺、善良、聪明。
我不是个孤独的人,真诚的和不真诚的朋友都很多。身居高位,随时都有人巴结奉承,一呼百应。想贷款的商家政客,常常接待我到夜总会,烟酒女人皆来者不拒。撇开这些放浪的娱乐不谈,我是激励课程讲师,偶尔也受邀到大学讲金融课程。我身体健康,刚完成第二次的马拉松。请你明白,我是一个成功的人,不是弱者,一向认为自杀愚不可及。我是经过深思,才坐到天台边缘,写这份遗书。
我遇到了一个让我不顾一切的女孩。
什么是不顾一切?就是我规划了20年的生命–事业、家庭、朋友、嗜好,一切归零,在所不惜。社会唾骂,亲友责难,在所不惜。我很早便拟定生命的方向,未来要怎样的成就、怎样的家庭、怎样的生活,我一天天塑造,后来我却发现花了20年建构的所谓成功,非我真心所求,而是社会界定的,是亲友期待的,是虚荣之所需。我以为自己爬向险峻的巅峰,其实是依循最安全的路线踱向谷底。我忽然觉得自己非常非常的平凡。
因为我遇到了那个让我不顾一切的女孩。
我以为自己看透了爱情,甚至认为那是性的本能衍生的幻觉,因此没有一个对象是不可取代的,最重要的考量在于长远的相处。因此,殉情的罗密欧和朱丽叶愚不可及,弃江山爱美人的温莎公爵不可理喻。我聪明绝顶,永远都保持清醒。因为清醒,更觉困惑,为什么明智如我会为她倾倒若此?
我是在她的画展遇见她的,朋友引荐,当晚大伙去吃宵夜。第一眼见她并不觉得如何–她无疑是漂亮的女生,长发披肩,双目灵秀,笑容如酒,可是美丽的女人我接触太多,已经免疫。然而席间言谈,不知何故她爽朗的笑声总敲动我的心。也许画家毕竟是画家,气质典雅犹略显不羁,神秘的眼神似乎隐藏着整个宇宙的秘密,每一眼都引我猜测和遐想。她和我日常接触那些平面的女人截然不同,像深邃的海洋蕴含无穷生命力,召唤着我的心灵。
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对自己说,我什么道行了,不就酒过三巡,天下皆美。可是翌日我还是惦记着她,遂又找了些借口再见面。我们谈家常、谈艺术、谈挫折、谈理想。后来我谈起女人,仅略略迟疑,便把往事全盘向一个仅认识数日的人倾诉。这显然不明智,我的脑子在阻止我,凭什么信任她呢?怎么知道她将会用什么眼光看我呢?但是心却敞开了,觉得不需要对她有任何秘密,我可以冒险把我最脆弱的一面揭露,她会了解,不会伤害我。这就是我所说的困惑,明知不理智,心里却彻底相信那是对的。我继续约会她,希望对她多了解,但越来越了解的的反而是自己–我以为自己十分清楚在人生中追求什么,原来我什么都不懂,我的人生不过是精心铺陈的棋局,一直在用每颗棋子填满棋盘的空虚,对抗假想的敌人。除了对孩子吧,从来没有用过心。
我非常享受陪着她的时光,无论是一起聊天、逛街、唱歌、赏画,还是静静在一旁凝视她作画,又或者看她和友人在夜店狂舞,她的轮廓和线条都定义着美丽。我每天都会为她做些事情,也许是整理画展资料,还是买来她喜欢的蛋糕 — 我总是不经意的记住了她的喜好,能逗她笑便是一天最圆满的事。我忽然发现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如果这感觉叫做爱情,也许我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
我还是很小心的。感觉可能是表面的情绪反应,只是短暂的幻觉,时间能破解这样的假象。可是多月过去,感觉未变,我开始恐慌,因为无从逃避,必须坦诚的面对事实:她是我快乐的泉源,我第一个真正爱上的人,原来我从来不知道这种全心全意为一个人的快乐。如果没有她,我的余生只是在重复的日子中尽应尽的责任,与行尸走肉无异。假如要和她在一起我必须放弃一切,承受亲友的鄙视和社会无限的压力,我也不会有一刻犹豫。
你有没有遇过这么一个女孩?如果没有,就算如今我一无所有的坐在死亡边缘,我还是觉得自己比你幸运。你以为这是寻常失恋寻短的故事,报章标题几个字就交待了始末,不能怪你,我以前也是这么看待这类新闻,现在才体会其中的心路历程如此崎岖,一路风景险峻而绮丽。我好好写下来,希望有人读懂,懂得等待和珍惜,从此比我幸福。
这爱是什么感觉呢?我想说甜蜜,但不是蜜糖沾在舌头上的甜,而是自己化身海量的蜜糖,要让全世界感应这种喜悦。眼睛所见都不一样了,草比平日绿,花比平日红,仿佛风有了颜色,正为万物重新上色。俯视土地,会看见粗糙的颗粒包容的生命。仰望流云,就看见纹理间隐藏的天使。我在所有的声音里头找到节奏,她一笑开来,所有的声音都升华成音乐。当中还有痛,像一支细微的针钉在某处痛神经,持续的抽痛着,那是绵长的思念。偶尔这针会变成刀,当我还在猜测她的心意,当她谈起另一个可能的情人,我的肉就削下一片,犹如凌迟,但立刻就得复原,好不让她察觉。爱让我完全赤裸的从悬崖跳下去,没有降落伞,知道枝桠肯定会把我刮伤,盲目的希望下面有承接我的河川。如果没有,粉身碎骨也罢。
现在我坐在这里,无法期待下面有河川。你大概猜到,因为我没能和她在一起。我办离婚,把全部财产转到家人名下,而其实她根本不曾承认和我有什么关系,而且告诉我有了心仪的对象。我这是做什么呢?何必亲手摧毁自己建构的所有呢?如果你讥笑我糊涂,那么你没有读明白我说的,你没有遇过一个让你不顾一切的女孩,让你愿意赤裸的从悬崖跃下。我一开始就对你说明,我是聪明、理智、有学识的,经过一段长时间的省思,决定追求人生仅余的快乐。如果你还是很片面的鄙视我的作为,我无意争论,只想告诉你,经过了四十年,我才发现人生中有一种快乐,凌驾于所有物质,超越任何虚名。如果我早知道,不,早相信这样的爱情,我会等待,不会仓促推进人生的阶段。
后来我了解她爱的是另一个人。细节不重要,简单的说,我鼓励她,也接触了那个男人。他是好人,大概会比我更合适,我帮忙促成了两人交往,相信他们会长远的幸福、快乐。可是我不过是一个平凡的男人,失去最爱的女人,一样心如刀割。心如刀割是什么意思?那是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心头慢如龟、浅如纸的划下一道沁血的伤痕。然后再一刀,划过原有的伤口。然后再一刀……细菌随着入侵,逐渐蚕食我的神经,我对生命失去知觉。
所以我觉得,自己该离开了。不是因为绝望,这和绝望不一样,我是觉得此生想完成的事情,都已经完成了,留在世间无用。这时如果有谈判专家或是拯救人员,一定会提醒我还有孩子。我是聪明的,这些事情难道没有考量过吗?那也许是我唯一的牵挂,但我已确保他们未来生活无忧,他们不会原谅我,也不需要一个永远忧愁的父亲。
再见了,世界。
然而,大厦底下没有尸体,根本没有人死去。银行总裁如常乘坐劳斯莱斯上班。作为警员,我还是必须查证,确认是否只是单纯的恶作剧。我在总裁的办公室约见他,那是一间像酒店顶楼套房般的豪华办公室,甫进门便注意到墙角的酒柜。
总裁很客气的说,他要赶往朋友的婚礼,请我尽快。我让他看遗书,他随便扫了一眼。我问:信是你写的吗?
总裁犹豫了一阵,说不是。
我盯着他看了一阵,说:那没事了,谢谢,可以给我一杯水吗?
一杯水的功夫,我看见他桌上孩子的照片,也注意到他没戴戒指。文件夹里我看见画展的传单,世联银行是赞助商。总裁注意到我的目光,微微把头一偏,对我露出无奈的笑容。
他说:很对不起,其实是一时感触虚构的文章,忘了清理掉。你读了把它丢掉吧,他们不必知道。
我说,暂时存档,会保密。
我离开时才注意到墙上的画,都是同一位画家的作品。我又回头看了看总裁,忍不住轻轻拍了拍配枪,说了自己的事:我在那个时刻想起,自己答应过,要活得比她长。
总裁点点头,会心微笑:谢谢你,我得赶去他们的婚礼了。
2012刊于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