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速時代
赴美國深造的前一晚,和女朋友對泣哭掉兩盒紙巾,半張不少。想到遙遙兩地魚雁往來,收到的雖是相同的深情,但總是過期的訊息。長途電話固然聽得見對方的聲音,但一字千金。見面更如牛郎織女般一年一度,突然變成一種奢侈。在我廿四小時餘的行程中,女友不曾入眠,她說我的旅程必然孤獨,她陪我醒著,想像彼此相伴而行。我抵達美國聽了後,又哭掉一包紙巾。
那是十七年前的事吧。
换作今天,分離未必如斯愁苦。就算遠在他鄉,我會找來一部電腦,發送電子郵件告訴她每日的大小事,也許和某人共餐,菜色如何如何;也許不負責任的洗衣店把新衣弄破一個洞;也許是一首未完的詩,想知道她的意見;也許,什麼事也沒有,只是一句例行的情話。
她在两分鐘內就會收到我發的訊息,但沒有當年早晚看一次信箱的企盼,收到電子郵件變成必然,她未必驚喜。撕揭信封時思念叫痛的聲音,大概已經忘記。信是裸體的一按鍵就急急暴露在熒幕上,有時她會立刻讀,有時不會。
想直接聊聊天的時候,我們就約在網上聊天室,妳一行我一行的閒話家常。裝上視像設備扭開揚聲器,還能在熒幕上相見對談呢。
就算沒有電腦,我可以傳送手提電話簡訊。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收到一句“我愛妳”。但可能這幾個常用字早在手機裏預先設定,要送出時不過按兩個鍵而已。肯花电话费,我們还可以用3G手機做視像通話。
可是,我就知道我們不會再哭掉兩盒又一包的紙巾。一張也不會。
我們是怎樣來到這光速年代?不過數年前,浪漫是親手製一張生日卡片,也許還割破了小指頭卡片染了一點點血,今天是一張重複使用萬次卻無形無體的電子賀卡。約會曾經是相見在街尾的書店不見不散,今天可以一通手機更換時間地點。城市裏的腳步越來越快車子越來越慢,朋友和朋友匆匆交談匆匆錯肩,不開手機竟已變成不可赦的罪惡。
是因為商業大廈頂樓有遠見的領袖嗎?朋友剛剛對我吹噓信用卡的功能,如何能立刻擁有任何東西,如何用負數購買再購買。我只想起幼時的豬仔撲滿,搖動的時候發出清脆的聲音,清脆得餵滿了也捨不得打開。朋友繼續吹噓他新購的手機如何比上一個更小更好,股票行情如何及時送到。他已和許多人一樣進化,不再相信工作相信投資,相信任何快捷的賺錢途徑。
我不曉得這樣好不好,但頂樓的領袖們真樂於招收信徒,吸納他們奉獻的祭品。繼續通過八點檔的電視節目广告,教育大家什麼是更快速更直接更有效,你需要你必要你要你一定要。如此全人類一同推動整個速度遊戲,猶如一個週而復始的巨輪,愈轉愈快,快得像週六晚酒吧半醉後的一夜情,來不及知道名字高潮已經過去 — 快得連酒吧這無聊的步驟也省卻,直接在網上刊登徵求性伴的廣告。
我擔心我孩子的未來,還有沒有耐心種一盆花,細細澆水,看種子慢慢發芽,漸漸茁壯,然後聽我複述生命的美麗生活的意義。我怕他會對著緊張刺激流光掠影的電玩,嗯嗯嗯的敷衍,因為朋友和我自己都已有這種徵象。大概養一缸魚也是難事,不再有誰願意餵糧換水,靜看魚的悠遊,甚至有人發明電視水族箱,不需要裝飾時就切斷電源。大概更沒誰願意釣魚了。
近年來,連我自己也不記得上一次執筆寫字是什麼時候。寫字太慢,編修太難,尤其紙張的存取更是麻煩。我不肯定自己死後,字跡還會不會留存,可能唯一的只留在殘破的族譜,如果还沒人決定把族譜電腦化。可能,保存字跡最好的方法,還是手寫以後掃瞄成電腦檔案,備份在由穩當的電腦公司主持的網上空間,比如雅虎。
所幸,我還記得慢的意義吧。我仍享受在雨天,暫擱公務,細啜一杯熱騰騰的咖啡,看雨聽雨。或者清晨,靜看窗外大樹繁茂的枝葉把陽光篩成多變的光影。幸好我還寫詩,還享受為一個句子苦思。偶有人厭倦了速食的言情小說,願意細細咀嚼我的詩作,那感動和喜悅將一輩子銘記,將是這迷失的光速時代中,最清醒的路標。你的路標呢?
和爱人一起的時候,请關掉手機,才不理會千夫所指。這年代不需要哭掉兩盒紙巾許是好事,應該更加珍惜。今夜,關掉電腦,關掉電視,關掉手機,我們執手觀星。
1999 (大约)
2009年末修
刊于星洲日报星云版 2009.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