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府炒鸳鸯 – 林金城
这篇是诗人朋友林金城的作品,当中提到我的诗作。金城、吕育陶和我曾经巡回全马演出动地吟,他现在甚少写诗了,成了“知食分子”,研究美食文化,看他如何巧妙的把美食写入文章:
坐在苏丹街的炒粉档前,静默许久。
他们不约而同望向不远处那顶着超大肚腩的老板,如何驾轻就熟地把吉隆坡的夜给炒得星火燎原。她回过头,凝着档口前的一面纸板招牌喃喃自语:甚麽不好炒,炒鸳鸯………。
大学时代,他们就常被班上同学称作鸳鸯。因为他的名字中有个渊字,而她的昵名叫做小Young。面对戏笑,他打从一开始就未曾否认过,而她也一脸不为意地表现自若大方;久而久之,大家也习惯了有渊必有Young,在班上还是参加校园社团活动,他们总是形影相随,成为公认的一对。也许是种依赖和习惯吧,只要有他在,她才觉得心安,而他那潦草得没几个人看懂的字迹,她却能只字不漏地替他誊稿。然而,他们心里都很明白,暧昧的同窗四年,虽然彼此都很有感觉,但每次到了关键时刻却始终未曾把爱与承诺给说出口。
他的不告而别,确实让全体同学都陷入谜团当中。
在毕业典礼的前两天,接到一通电话後他便匆匆的从台北飞回吉隆坡。作梦也没想到在亲戚朋友心目中好丈夫好爸爸的父亲,竟为了一个认识不到两个月的女人而选择与母亲离异,年纪一大把还背个抛妻离子的罪名远走他乡。身为长子的他,除了肩负撑起一个破碎的家庭,照顾一蹶不振的母亲外,还得为三个尚在求学中的弟妹发愁………。
吉隆坡的夜,因为一场黄昏雨而略带苍凉。
面对前来了解「真相」的她,一时也不晓得该说些甚麽才好。怕是耽误别人的青春,他清楚地了解此时此刻绝对没有资格许下任何承诺,不可能将她留下,更不可能放下家人不顾,跟她回到台北继续当年的梦想。
多话的老板端上热气腾腾的炒鸳鸯後,还滔滔不绝地自夸他的广府炒鸳鸯有多美味。她一口也没吃,便说要回酒店给家里通电话。
从炒粉档走回文华酒店的几步路程,实在太短了,短得教他一辈子遗憾。
目送她走进升降机後,颓然的步出酒店,此时,忍了一整晚的泪水再也不听使唤,他连忙急步隐入茨厂街的灯火苍凉。
我的诗人朋友周若鹏,在他的诗集《相思扑满》中收录了一首情诗「暴食症」,以对方喜欢吃的食物串成书写内容,细致地刻划出恋爱症候群的心情写照。从「单思是易碎的薯片 / 不动口却嚼不出淀粉香」,到「有的季节武装作榴槤 / 心却如果肉的香软」,让食物的属性归纳出爱情气象表上对应的曲线,在达到预设效果之际,再巧妙地写下了「米粉千丝万缕 / 河粉百转柔肠 / 怎样炒才能炒成 / 鸳鸯?」蕴喻显然,见好就收。
中马一带的炒粉档,一般上都能提供福建炒及广府炒两种方式。前者先煮汤汁後下面,就如众所周知的福建炒面及卤面等,而後者则先将粉类炒香煎脆,而後再淋上芡汁。
广府炒所用的粉面种类多样化,用伊面的称作「广府炒伊面」,米粉为底叫成「香底米」,纯河粉叫做「滑蛋河」,至於米粉加上河粉则一律称为「广府炒鸳鸯」。其炒法同出一辙,分别将伊面过油炸酥丶米粉慢火烘脆丶河粉热炒爆香,而後再煮锅高汤芡汁淋上便是。相对於一般直接调味翻炒的「炒」面观念,除「滑蛋河」的河粉有炒过之外,其他广府式炒粉似乎与「炒」没有太大关连,与其冠以「炒」字,不如直称「芡汁浸粉」来得更为传神贴切;像其他比较高档的生虾炒面丶姜葱炒牛河丶香港炒生面丶江南炒面等,其实都是源自这招广府式炒法,只是芡汁配料不同罢了。
一碟称得上水准之作的广府炒鸳鸯,除芡汁调味鲜甜自然,恰到好处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处理粉面时火候的掌控。传统「香底米」是以慢火耐心地将米粉烘脆,费时相当,不像现在一般厨师为了省时省工,乾脆以猛火热油把米粉炸成酥脆,吸入过量的油,直像家庭式配入广东粥里的油炸米粉般,淋上芡汁後不久便「发」成泡沫浓稠的糊状,毫无香韧爽脆的口感,甭说齿颊留香,简直教人失望。
至於河粉的处理,首要条件当然是炭香和锅气,在热油翻炒间如何把雪白的河粉在加入酱油後,给炒成金黄色微微卷边的模样,带有浓浓炭香,却又丝毫看不到任何焦黑,这才是功夫诀窍。
广府炒鸳鸯,就是接合以上两种回然相异的粉食口感,浸在香滑的蛋花芡汁中,每一口都教人经验滑韧与香脆间异里求同的美好滋味。鸳鸯到此,已属珍品。
世纪末那年,为了诗集出版,有缘与若鹏认识,一同参与全马十多场《动地吟》诗歌朗唱会的演出,同时也被安排到一些学校去作文学讲座。东西南北马走一趟,共车同房,对这「多情」诗人於文学外有了深一层的认识。记得有次在巴生兴华独中表演过後,我们驱车回到吉隆坡吃宵夜,同行的还有吕育陶及张光前,就选在苏丹街一露天炒粉档,点了几盘炒粉及两支啤酒,便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那夜,临睡前翻看了若鹏的诗集《相思扑满》,发现这首「暴食症」,才猛然想起刚才若鹏似乎对那盘广府炒鸳鸯情有独锺,原来理由在此,不禁莞尔起来。
米粉千丝万缕, 河粉百转柔肠, 怎样炒才能炒成鸳鸯?
这些年来我不再写诗,莫名其妙地把兴趣转向美食思考;如何炒就一碟很本土风味的广府炒鸳鸯,对我的吸引力已远远超过去动笔写首无能为力的诗。米粉坚持以慢火烘脆,河粉力求用炭火去快炒爆香,一慢一急,一香脆一柔韧,两者都没有因为刻意失去自我而保有了最原始的质感个性,异里求同,相辅相成,再淋上以体谅及全心投入的真爱所烹调出的芡汁,哪会炒不出一道可口美味的鸳鸯?
我想婚後美满的若鹏,应该早已想通这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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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女儿送到幼儿园门口,习惯地俯身让她轻吻脸颊,而後目送她蹦蹦跳跳地走了进去。
一个转身,她才发现对街那家常光顾的早餐店,不知何时已换上个醒目的招牌:港式鸳鸯奶茶。倏然,「鸳鸯」两字,就像根砭骨的刺般往记忆深处轻戳一下,起先还不为意,走了几步才发现伤口隐隐作痛,久久不散。
步行回家的红砖道上,记忆在初春的台北街头渐次解冻。她想起八年前的那趟吉隆坡之行,想起当年瞒着家人只身飞往那里去找他的年轻痴狂,想起那碟教人心碎的异国炒鸳鸯,想起如果当年他要是拿出勇气向她表白,眼前一切将彻底重写………。
回到家,走进书房,挣扎许久还是搬张椅子从书柜的最高层拿下一个纸箱,找出一本当年他在机场送行时交给她的《鸳鸯书》,说是认识的一对马华情侣作家合着的新诗散文集。记得当时回来台北後,整个秋天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心灰意冷地拒听他拨来的每通电话,将以前拍下的合照,以及花了四年时间帮他整理发表过的文章剪报也一并烧成灰烬,甚至他後来寄来的多封信笺,还没拆封就已丢进火炉,以示要彻底将他遗忘的决心。而这本《鸳鸯书》,则因为藏在旅行袋里,塞进了杂物室才免於消毁灭迹。
她故作镇定地到厨房烧开一壶水,泡杯花茶,盘坐在浅色沙发上,开始翻阅这本从未看过一页,像隔世般重逢却又完全陌生的《鸳鸯书》。
倏然,发现内页间夹了一张字条,读後,忍了一早晨的泪水终於缺堤崩溃;潦草得也许只有她才看懂的字迹这麽写着:鸳鸯宁可同炒,也不愿分散。等我好吗?我爱妳。